“小姐送了你一朵玉蘭花？”那搗騰花苗的老婦人笑出一臉褶子，含著笑意復(fù)又說道，“小姐呀。”眉眼間對這冰雪可愛的孩子充滿喜愛。

    月雁風(fēng)等人從她口中了解到這孩子并不是張夫人的親生孩子，而是幾個月前被夫人帶回來收養(yǎng)的。老婦目光看向前方，緩緩回顧著，“那一天…”

    那一天大概是三個多月前，自夫人痛失愛女已經(jīng)整整過了五年，而這五年間夫人卻一直沒有從思念里走出來，她終日垂淚，憂慮過度，最終導(dǎo)致郁結(jié)于心傷了身體，常年臥床不起。

    于是那一日，老爺慣例去照看夫人，撫慰她放寬心，神色間都是擔(dān)憂。而夫人也如往常一樣不言不語，只是看著窗外。窗外陽光柔和，鳥雀鳴叫，夫人愣了一會兒神，突然問老奴如今是什么日期。老奴答完以后，夫人繼續(xù)沉默著，片刻后喃喃道：“五年了，已經(jīng)五年了?！闭Z氣中的哀傷和沉緩讓聞?wù)咭彩请y過，老爺受不了這樣壓抑的氛圍，嘆了口氣離開了。

    只剩老奴為夫人進(jìn)行梳洗，其間夫人的目光一直望向窗外，窗外生機(jī)勃勃，窗內(nèi)卻死氣沉沉，老奴我實在不忍夫人如此姿態(tài)，便勸說她出門散散心，哪怕在院子里走一圈也是好的。

    往常我都是勸不動的，但那日許是陽光明媚，許是夫人心有所感，最終我們還是出了門。

    我一開始以為夫人會去寺廟，畢竟先前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出門，夫人都是去的廟宇為逝去的小主子祈福，但這回，我們卻是去了郊外，乘船上了河。

    老奴我當(dāng)時心驚膽戰(zhàn)，生怕夫人是一時想不開來此處尋短見，當(dāng)日上船前天氣還算明朗，上船后就如安排好的一般下起了細(xì)絲般的小雨，煙雨朦朧之際，夫人站在船頭看雨氣氤氳的景象，而老奴我撐著傘照料著夫人。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遇見了小姐。那個時候小姐還不能算小姐，只是一個流浪的小丫頭，穿著普普通通的衣服，小臉卻是干干凈凈，小小的一個人站在岸邊，伸出短短的手去揪長出水面的草。

    夫人就在此時抬頭望去，只一眼就再回不過目光，眼淚驀地涌出來。老奴也明白為何，這小姑娘長得太像逝去的小主子了，盡管隔著一整個河面，遠(yuǎn)遠(yuǎn)看去都與舊時人影如此相似。

    在緊催船夫靠船上岸后，原先看著只是相似的身影近處再看幾乎可以算是一模一樣，就像這世界上有另一個小主子，而就在今日，天見垂憐，把她帶到了夫人面前。夫人停駐腳步，怔愣許久也不敢往前再走一步，她怕這是臆想，是一場來之不易的美夢，她只要舉動稍過就會陡然破碎，破出一場空歡喜，碎成一出徒傷悲。

    她甚至向后退了半步，如至夢中般輕輕地小小地退了半步，只是膽怯地、甚至到小心翼翼地，含淚朝那小姑娘望去。

    那小姑娘本來自顧自玩得高興，此刻卻是有所感般抬了頭，她仰著那蓬蓬松松的小腦袋，一雙明亮純凈的眼睛恰巧與夫人對視，然后甜甜地毫無顧忌地朝她笑了笑，一如她的女兒生前在她膝下眨著眼要阿娘抱一抱。就好像女兒沒有逝去，只是走丟了、跑遠(yuǎn)了，如今終于回家了。

    她眼中淚雨朦朧，幾乎要分不清今夕何年、此處何地，就像時間倒轉(zhuǎn)，景物飛逝，她一個失去所有的可憐人在這一天重見珍寶。她腦中暈眩，只覺得亂糟糟的，既喜悅又不敢太過喜悅，既惶恐又覺不必惶恐，萬般感情穿插著涌上心頭，她常年憂慮過度而孱弱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險些直直地麻木地倒了下去，幸而身邊的仆婦手忙腳亂及時接住了她。

    她勉強(qiáng)蹣跚地上了岸，幾乎是支撐不住跪在了小姑娘面前，用手緊緊抓住了她，腦中有千般話語想要說，到喉頭卻只剩哽咽，一個字也發(fā)不出。那小姑娘既不驚慌也不害怕，只是認(rèn)真地看著她，就像很久以前就見過面的陌生人今天又一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既驚訝又好奇，卻沒有一絲恐懼。

    夫人拉起小姑娘在附近尋找她的母親、她的親人，這是她應(yīng)當(dāng)辦的事，卻是她如今一點也不想辦的事。她將小姑娘的手握進(jìn)掌心里，就這么緊緊地握著，像握著她生命的支撐，只要一松手，她就再也走不動路，再也沒法思考，靈魂都將涅滅，只剩糟枯軀殼。

    她們穿過了河岸，走過了許多人家，沒有人認(rèn)領(lǐng)這位小姑娘，也沒有人對她有所印象，她就像一朵飄在世上的浮萍，無人關(guān)注，無人在意，縮在世間的一角，獨自蜷縮著活著。

    松了一口氣。這是夫人當(dāng)時最真實的念頭。但她這樣想完以后又覺得困窘地赧然，就像她內(nèi)心深處隱秘且骯臟的期待□□裸地暴曬在陽光下，她拜落塵埃，羞愧難當(dāng)，但那漫天諸神卻仁慈地寬恕了她的罪孽，并滿足了她的期盼。這孩子當(dāng)真是無父無母，獨自飄零的。

    她幾乎要喜極而泣，她拉著小姑娘的手，顫抖著惶恐著，“我叫李心宜，我，你，”她眼淚唰地下來，哽住了喉頭，沒辦法再吐出一個完整的字，片刻后彎下身，以近乎哀痛的、乞求的姿態(tài)說道，“你愿意，你愿意，”她咬緊嘴唇，抵擋住接連涌出的淚水，“你愿意，愿意做我的孩子嗎？”

    她姿態(tài)極卑微，話語極輕、極小心翼翼，像一個俯在塵埃里極可憐的人在期盼對方能施舍給她一點小小的憐憫。旁邊仆婦不忍再看，只覺得一陣悲涼，抹著眼淚喚道：“夫人，夫人?！?br/>
    她卻渾然聽不見她們在說些什么，只是不管不顧地，斷斷續(xù)續(xù)地，抬起的那雙眼淚水朦朧，幾乎要看不清眼前這個小小的身影，她哽咽著，卻又努力一個字一個字說出口，“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什么都可以給你，我什么都，我都，”喉間像堵了一塊海綿，不上不下，把她繁雜的思緒、忐忑的后語都劫去了，只放出她最想說的那句，既凄慘又真切，飄散在空中終是逝去了，“我每天都很想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