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安勒緊韁繩,放緩馬速,順著侄子的指尖望去?!班牛蔷褪翘煸瞥?。”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像是勾起了塵封的年輪,“當年你爹送我出村,也是站在老槐樹下,望著馬車就這樣遠去……如同今日你我望著這城墻?!?br/>
少年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嗓音深處掩藏的異樣,身體不由靠近了些?!叭?,”他聲音輕下來,“我爹他……真的不愿來看看嗎?”
車廂內一時寂靜,只剩下馬蹄敲打泥土單調規(guī)律的聲響。徐安深吸一口混雜著草屑與遠處塵埃的空氣,指節(jié)粗糙的大手無意識地反復摩梭著韁繩。
“你爹啊……”他終于開口,語調里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復雜,“他最擅長的,便是將那點心思藏得嚴嚴實實,假裝渾不在意。兒時家里赤貧,只供得起一個孩子讀書。抽簽定命那天,他悄悄把自己那根竹簽,掰成了最短的一截?!?br/>
徐云瀚愕然睜大雙眼,他從未在父親那爽朗的笑聲里聽過半分端倪。
“后來,你二叔飛向仙門,我跟著商隊謀生,唯有你爹留在村里,守著老屋與田隴。”徐安的目光變得悠遠,穿透了歲月的煙塵,“每次我歸鄉(xiāng),他總笑著說村里是如何自在逍遙,鄉(xiāng)鄰是如何和睦親厚??捎幸换匚野胍剐褋怼鹿獗洌瑓s見他一動不動立在院中,身影孤峭,就那么癡癡望著……這個方向?!彼?,指向遠方天云城灰白的尖頂。
少年低下頭,纖細的手指相互絞緊。父親深夜獨坐門檻上的背影,煙草明明滅滅的微光,還有提起二叔時眼中轉瞬即逝、復雜難辨的情緒……所有的碎片在此刻轟然拼合,砸落在少年心間。
“三叔,”他再次抬頭,眼中既有憧憬的火花,也有面對莫測前路的惶恐,“那遴選大典……真能讓我踏上仙途嗎?”
徐安的神情柔和下來,大手覆上少年頭頂?shù)陌l(fā)絲,輕輕揉了揉?!斑@要看仙緣造化了。十年一開的盛典,從數(shù)萬孩童中能脫穎而出的,不過百人罷了。但你有徐家的根骨血脈,當年你二叔,就是憑著這個叩開了天云宗的大門?!?br/>
“那……”少年眼中閃過一絲不安的希冀,“如果我被選中了……我爹他會高興嗎?”
“他呀,”徐安唇邊泛起一絲了然的微笑,“定會一邊氣哼哼地罵你二叔是個‘帶壞侄兒的混賬’,一邊……又悄悄地溜進祠堂,在祖宗牌位前點上三炷香,磕上幾個結結實實的響頭?!?br/>
馬車轉過山隘最后一個彎道,天云城龐大的軀體猝不及防地撞入視野,再無遮擋。
高達十丈的灰白巨墻由整塊巨石壘砌,在沉落的斜陽熔金中流淌著冷硬如金屬的光澤。城門上方,“天云城”三個遒勁大字仿佛蘊含著沛然莫御的力量,徐云瀚只瞥了一眼,便覺一股無形的威壓涌來,頭暈目眩。
殘陽將青石的肌理浸透成渾厚琥珀。徐安勒緊韁繩的指尖微微發(fā)白。蜿蜒入城的長隊彌漫著塵土、馬汗、新晾槐花與馬糞混雜的氣味。衛(wèi)兵鐵甲相撞的鏗鏘銳響驚起檐角成片的灰鴿,撲啦啦掠過玄色軍旗。徐云瀚死死盯著城樓高處獵獵作響的大旗,金線繡成的“天云”二字在黃昏的明暗交替中詭異地吞吐著光焰。
車輪隨著人流緩慢前移。輪至叔侄二人,一位皮甲佩刀、面若磐石的中年軍官大步而來,步伐沉穩(wěn)如樁,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卻也隱含著一絲閱盡千帆的溫和。
“例行查驗。”聲音洪亮有力,不失禮節(jié),“二位從何而來?入城何事?”
徐安聞言俐落躍下馬車,臉上綻開一副溫煦又不失精明的笑容,拱手朗聲道:“劉領隊!這半年未見,你這龍行虎步的,氣色倒是越發(fā)精神了!”
那軍官定睛一看,剛毅的面容瞬間如春水解凍,爆出一陣爽朗大笑:“哈!徐老板!我就說看著眼熟!咱們可有半年沒照面了!”他目光如探燈般掃向馬車上的少年,嘴角勾起促狹的弧度,“這位俊俏小公子是……?”他故意拖長了腔調,“該不會是您在外……”
“劉熊!”徐安急得直呼其名,耳根騰地燒紅,忙壓低了嗓子,“口無遮攔!這孩子面前你渾說什么!這若讓你嫂子聽了去……”他作勢虛點對方,眉眼間的窘迫不似作偽。
“哈哈哈!玩笑!玩笑耳!”劉隊長大手豪邁地拍在徐安肩上,震得他微微一晃,“誰不知道徐老板是咱天云城里出了名兒的‘懼……咳,顧家好郎君!”他轉向徐云瀚,神情立刻切換為和藹可親,“小公子是頭一回來咱們天云城?”
徐云瀚連忙正色行禮:“劉叔叔好。確是頭一次,奉家父之命隨三叔來開開眼界?!?br/>